一比嘎

All Too Well

野生狮虎出没警告

-57/2.1w+/HE一发完 



雪天。高楼的窗外,雪花像是掰碎的天空落到路面,暖融融的房间里,虎斑猫安稳地睡在李知勋的腿上。刚刚扑完后面墙上游来游去的蝴蝶鱼,活泼的猫拿爪子敲玻璃敲得乓乓响,玩累了自己踱回李知勋的腿上窝成一个圈。

房间里已经安静了很久。

李知勋轻轻抚摸猫的后背,它的毛摸起来很舒服,呼吸时一起一伏热乎乎。

 

医生在等李知勋开口,李知勋在等自己开口。他摩挲了一下沙发的布料,和医生对视了一眼,“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没办法分清那几年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一个梦。”

“回头看的时候,很长的时间也会被打包成一个小小的瞬间。我要怎么说服自己呢。我要怎么,说服自己那只老虎是真的、它曾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李知勋靠在沙发背上,转头看着窗外的雪越变越大。

 

-

 

 

李知勋是十五岁的时候转学到镇上的。

他很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生活,跟着姨妈的工作变动不停地换学校。所以也不太知道自己是否有父母。总是太吵闹,在城市里,总是太潮湿,在海边。李知勋习惯戴着耳机独自发呆,在很不舒服的天气里提出了想要转学到镇上——母亲出生的地方。

在森林里、多山而宁静,有大片大片的草地和妈妈的老房子。

人们总是从那里出走,而李知勋却想要回到那里去。

 

李知勋到的那天太阳光很好。姨妈开着车抱怨路上压到的石头,“房子是要你自己收拾的,太久没用了,后院的杂草都该长到出墙了。过两天自己去中学报道,你的材料...”她一手开车,一手拉开李知勋面前的抽屉,“都在这里了。”

“你父母留下的卡也在里面,学费已经都给你交好了。不够用的话给我打电话。”

到了房子前面,姨妈把车掉了个头。“是你自己选择要回来的,我没法帮你了。”

李知勋点了点头,把行李的杆子按下来。“这几年谢谢你。”

姨妈伸出手揉乱了李知勋的头发,“自己注意安全。听说山里有很多野兽,晚上不要出门往山里去。”

 

李知勋不会开车,第一天上学是走路去的。学校在一个小山坡上,他气喘吁吁地走进校门,办完手续以后被领进教室。

和以往一样没人在意他,他又走到不起眼的小角落自己坐下,撑起手肘,看着窗外。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五分钟,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的字迹已经擦了一轮,李知勋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的。又没有同桌,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后面。在这里又能待多久呢?

他把头趴在桌子上。

 

今天不冷不热的,只需要一件套头卫衣。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很容易被忘记的一天,正如他自己——李知勋想,自己也是如此。中庸的、安静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会被遗忘的人。

“嗨。”

李知勋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权顺荣把手指放在嘴巴面前表示让他别发出声音,然后轻轻地拉开椅子坐在他的旁边。

李知勋想,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权顺荣用胳膊肘撞了撞他,递过来一张字条。“新来的?”

李知勋点点头,看他把纸条拿回去又奋笔疾书地写了什么,结果等递回来一看,就写了两个字,“你好。”

他差点笑出声。过了一会儿,又递过来一张纸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李知勋看完整个鼻子都皱起来,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分不清楚的!他用红色笔用力地在男生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下课铃响了,李知勋怎么想也觉得气不过,踩了一下他的脚。权顺荣疼得跳起来,“你干什么!”

“怎么会认错的?”李知勋问他。

“因为很漂亮!坐下来的时候第一眼觉得很漂亮才认错的。踩我干什么!”权顺荣愤怒地想要踩回去又收回脚,“而且我本来没有同桌的。你一来就占了我的位置。”

李知勋靠在墙边上,“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啊?”

权顺荣嘿嘿笑,“所以迟到才不会被发现。中午一起吃饭吗?”

 

 

于是李知勋就跟着权顺荣去了食堂。端着盘子跟在他的后面,李知勋拿了苹果和牛奶,夹了一块肉饼放进汉堡皮里。想了想又放了一块,却看见权顺荣连夹了五块往里面放。

权顺荣的身高窜得更早,李知勋踮着脚尖数他盘子里的肉,悄悄问他,“你吃这么多啊?”

权顺荣夹了夹空夹子,铁片发出嚓嚓的声音,“你吃这么少,不长身体吗?”

李知勋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你真的吃得完吗?”权顺荣看起来是很瘦的,只有胳膊上有点运动的痕迹,两条腿还是像筷子一样,吃什么都不胖。

 

在嘈杂的食堂找到了位置坐下。旁边有摊开着大笔记本一边吃饭一边让芝士酱滴到书页上的,还有把滑板倒扣在桌上的。李知勋有点儿兴奋,想问这个学校本来就这样吗?还没开口,权顺荣先问他,“为什么转学?”

李知勋顿了一下,“不重要。”很少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总是来来去去,也不怎么交得到朋友。好不容易有人让他能够提问——他第一次不大想把耳机带上隔绝外面声音。

看权顺荣在对面吃相一点儿也不好地吃得很香,嘴唇旁边全都占满了酱,李知勋笑得嘴角弯弯,递一张纸巾给他要他擦。

权顺荣也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把上半身前倾,伸过来下巴。

李知勋小心翼翼地把纸巾拍到他脸上,擦掉他沾到的酱,像给猫洗脸一样地摸了一圈。权顺荣甩了甩头又坐回去,李知勋觉得他真像猫似的。

 

 

李知勋觉得搬来镇上是个很好的决定,因为权顺荣和他成为同桌以后,他就很少需要一个人戴着耳机发呆了。他总想搬到安静的地方去其实不只是因为他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只是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的话显得不会那么孤独、那么奇怪。

有一些课他们是不在一个教室里上的,但下课以后,权顺荣会在他走廊的储物柜前面无聊地往他的柜子上贴圆圈贴纸等他。

李知勋看到贴纸有点要抓狂——毫无章法、毫无配色!权顺荣真无聊!

不过李知勋也没撕掉,就等他一层一层往上面贴新买的贴纸。

 

 

偶尔权顺荣会带着他原本的朋友和李知勋一起吃饭。李知勋觉得他们也很好,但他更喜欢和权顺荣一块儿玩。崔胜澈和权顺荣一起吃食堂的时候,李知勋很惊讶地看着他们拿那么多的肉饼到盘子里。原本已经以为权顺荣吃得很多了!

找到位置以后两个人总是呲牙咧嘴地一边吃一边吵架;这时候李知勋不太说话的。就算不说话,也没关系,旁边的两个人挤挤攘攘的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话填满了。

只有一种时候两个人都会变得很安静:窗外飞过一群蝴蝶。

 

上一秒还在吵架的人,要是窗外有又大又漂亮的蝴蝶扑闪扑闪翅膀飞过去,就会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午饭,齐刷刷地盯着窗外看。李知勋觉得很有意思,问他们,怎么都喜欢蝴蝶?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一起转过来。“我们才不喜欢蝴蝶!”

李知勋疑惑地伸出手指,指了指窗户,“那刚才是在看...”

“外面的树。”崔胜澈说。“外面的树都长得很高了。我小时候他们才和我差不多高呢。”

“噢...”李知勋往后一仰。“权顺荣是喜欢黄色的蝴蝶是吧?”

“才不是,我喜欢蓝色的。”说完就被崔胜澈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

 

 

不过,人如果太像猫了,还是会感到奇怪的不是吗?

李知勋小时候也常常被姨妈说像猫,因为总是喜欢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早上起床的时候头发会乱蓬蓬地折成猫耳朵顶在头上。

不过没见过权顺荣这么像猫的人。

笑起来像一只用坚果把腮帮子填得鼓鼓囊囊的仓鼠,行动却总是像猫一样。他的朋友也有点像猫的,崔胜澈那个样子,生气起来总像怒发冲冠的猫,能幻视他尾巴愤怒地竖起来的样子。

 

 

 

秋天要过渡到冬天以前会有雨天。外面电闪雷鸣,屋内也就暗了,早上到教室里就得把电灯打开才能看得清楚。每天睁开眼睛都好像戴上了灰色的眼镜,雾蒙蒙的。不过味道很好,李知勋喜欢雨的味道。不是下过雨以后草的味道,而是正在下雨的时候那种有点暗淡的、有点腥但又感觉很干净的味道。

他戴着一边的耳机,另一边留着听雨声。

 

他搬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这两天终于把整个房子都打扫干净,后院的枝干修剪完以后有很大一块空地,李知勋想很适合养只动物。

房子旁边还有车库是空着的,他想要学开车,这样上学就可以不用爬坡了。李知勋的头发也剪短了很多,不会再被认成女孩子。每一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感觉正在变化,下巴上长出了青春痘。好吧,是令人烦恼的青春期。

正出神,权顺荣把他的耳机摘下来,“到得这么早。”

这家伙走路又没声音。

 

他刚坐下没多久,伴随着一声咔的脆响,教室里突然完全暗了下来。大概是风太大了。

李知勋环视周围一圈,看不太清楚;明明是早晨,房间里暗得像被沾了墨水的笔轻轻点过,墨汁晕开在空气里。

他转头要和权顺荣说,“是不是跳闸了?”却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李知勋揉了揉眼睛,又睁开,又变回了权顺荣黑色的瞳孔。是不是太早没睡清醒所以出现幻觉了,李知勋想。

 

“权顺荣,你的眼睛...”

权顺荣眨了眨,“怎么样,觉得很漂亮吗?”

李知勋照着他头上来了一巴掌。“就你话多!”

 

 

实际上权顺荣早就慌张得不得了,撒谎的时候腿都在抖,只是因为太暗了李知勋没看见。

李知勋来学校的第一天权顺荣就不自觉地想要和他靠近了。

他身上的味道不是令人垂涎的食物的味道,而是让权顺荣很舒服的、很安心的味道,像下雨的味道一样。权顺荣也很喜欢下雨天的。

他还小的时候经常变成原型在水坑里打滚,因为一身泥泞被叼着脖子回到树林里一顿胖揍。那时候因为还变不成人,只能拖着尾巴挨打,又总是调皮,所以变得特别抗揍。

 

他和崔胜澈就是在两个人都还变不成人形的时候就认识的。

对了,权顺荣是老虎。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李知勋交代,所以才会在眼睛一下没法在暗淡里变成应该有的颜色的时候慌张地害怕李知勋发现了。

放学以后,崔胜澈和权顺荣回到树林里,把书包一丢就变回原形。崔胜澈看着权顺荣咬着自己的尾巴,纠结地滚来滚去,拍了拍他,“李知勋不会发现的。哪有人能一下联想到人类能变成老虎?”

“可是我总要告诉他的。”权顺荣说,“要不,我可怎么和他谈恋爱呀。”

崔胜澈拿尾巴抽他,“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怎么想得这么远了?”

 

崔胜澈不是老虎,是住在隔壁树林的狮子,小时候因为经常一块追蝴蝶玩、抱着摔跤,吵着吵着就变成人形了。变成人样不好打架,要打起来的时候就会变回去。

“你别总是在他面前露馅。”崔胜澈摇着尾巴,尾巴上的毛都快因为打架被权顺荣咬秃了。“他要是怕老虎怎么办?他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权顺荣委屈地把尾巴放到地上。“你想的真多。哥,哥,教教我。”

“现在知道叫哥了?”崔胜澈抬起后脚踹了一脚权顺荣,权顺荣顺从地变成一团老虎球,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坡。

 

 

他们是一直住在这片树林里的。从李知勋搬来以前很久——从李知勋的妈妈出生以前很久,他们的家族就一直在这里了。不像海妖、吸血鬼,他们是很普通的兽人,除了能在两种形态之间转换以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充其量是人形的时候跑的比人类更快、跳得比人类更高、吃得比人类更多。付出的代价是有时候显得笨呼呼的。

回家路上崔胜澈又提醒他,“下次我们别再盯着蝴蝶看了。小孩才喜欢那个。”明明两个人也确实是小孩。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蓝色蝴蝶。”

“被李知勋发现怎么办?”

权顺荣愁得耳朵都耷拉下来,“要找时机告诉他才行呀。”

 

 

天气越来越冷了。

学校的房子是很多年前建的,即使室内有暖气,也还是会有风灌进来。体育馆尤其,偌大的建筑只有薄薄的墙壁,防不住风,大家又都换上了轻便的运动服。

李知勋刚站了没多久,就打了个喷嚏。权顺荣听见把外套脱下来让他穿上,“没关系,我不怕冷的。”

可是有点不好意思,李知勋想。不过因为太冷也顾不上这些。

 

简单的热身之后李知勋还是没能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排队从球框里拿排球的时候又冻得发抖。身上都已经披了两件衣服了,他转头看着只套了件短袖还威风地站着的权顺荣,真是不怕冷。

简单的垫球训练以后是对抗赛,没有参加的人就站在场边看。权顺荣本来要上场的,李知勋看起来冷得不得了,他就悄悄地移到他的后面,招招手示意别人去比赛了。

李知勋看见他过来,“怎么了?”

权顺荣从背后贴住他,两只手抓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搂进怀里。“你不是冷吗?”

 

李知勋愣住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地跳。权顺荣整个人暖和得像个炉子似的,他好像一下走进了暖气片开得烫脚的房间。权顺荣连呼吸也是热的,喷在他的后脖子上,赢球的时候就放开手鼓掌尖叫,回归比赛的时候又把李知勋搂回来。

“你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吗?”李知勋抬了抬头问他。

权顺荣又长高了一点,把下巴放在李知勋的头顶,“我不怕冷的。”

 

李知勋总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给吓到,却又不是很抗拒,他把权顺荣的行为解释为这个镇子上的人的热情。可是心跳声是骗不了人的,权顺荣看起来毫无波澜地抱着他,看着比赛,他却心跳飞快,快得都感觉不到冷了。

本来耳朵是冻得通红的,现在却说不清楚是冻的,还是因为心跳太快,蒸了一些情绪的云升上脸颊、耳朵尖,脑袋都晕了。

 

 

下课的时候,老师回收排球,他们并排走过去把球丢到框里。老师打趣地吹了声哨子,“权顺荣,和转校生在交往吗?”

李知勋默默地把头转过去,很轻地摇了摇头。结果听见权顺荣用开朗的语气说,“没有,我还没追到呢!”

李知勋咬了咬指甲。回到教室以后坐立不安地,权顺荣以为他还冷,就凑过去问他,“还要不要衣服?不然我的外套你也穿上?”

李知勋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在追我了?”

权顺荣张了张嘴,回答不上来,只好尴尬地拱了拱鼻子。

 

 

放晴了。权顺荣想邀请李知勋去他们树林前的山坡上玩——有一棵大树的山坡,就算是冬天也是一片青翠的草地,可以滚来滚去。崔胜澈给他出谋划策,“你就说请他来家里玩好了。”

“我家里是一片草地的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权顺荣说,“哥是笨蛋。”

崔胜澈大字型躺在草地上,“你再骂一句我就在你小男朋友来的时候出来吓他。”

“还没追到呢...”

 

 

结果是李知勋先主动问的。因为收到了姨妈寄来的生日礼物——一把全新的吉他,他开心地想要找个地方弹一弹。他抱着吉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靠在沙发上弹,一会儿又回房间躺在床上弹,走到后院去坐在花丛里弹,怎么样都觉得不对,就下楼给权顺荣打电话。

那时候家里还只有固定电话。他想了一会,给权顺荣打过去。

“喂?”

 

权顺荣变回老虎躺在地上伸着懒腰,听到电话响了爬起来,在地上滑了一跤,用爪子掀了掀听筒没掀起来,抖了抖变成人形才接起电话。他吹了吹落在话筒上的毛,“哦!是知勋啊!”

李知勋其实心也跳得很快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

心跳声怎么不能从卷着的电话线里一起传出去呢?这样就能听清对面和自己心跳同频了。他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听我弹吉他?我收到了礼物...想去露天的地方弹。”

权顺荣高兴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尾巴差点要从裤子里钻出来。“好呀!不过是什么礼物?”

“是生日礼物。明天是我生日。”

权顺荣一下清醒了,“那我也给你准备个礼物。”

李知勋在话筒那边笑,“不用了。你来就是很好的礼物了。”

 

这边沉默半晌,“知勋。你要说这样令人误会的话,我故意理解成我想要的意思也是可以的吧?”

李知勋轻轻地应声。“嗯。”说完又捂住听筒,怕权顺荣听见他紧张的喘气声。

“那,明天见。”

 

 

山坡很开阔,也不陡,后面就是一片一片的树林。往那深处走就是权顺荣的家了。不过镇上很早就有过传说,说树林里有猛兽,只不过不会跑出来害人,所以交代了居民不能往树林里走。李知勋刚搬来的时候姨妈也有说。这是从他们那代一直留下来的传说。

猛兽正因为和李知勋的山坡约会在家里摇着尾巴,翻着肚皮晒太阳。

 

李知勋说让权顺荣别送礼物,但他还是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蝴蝶戒指——蓝色的,上色上的有点拙劣,是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那时候他爪子还很小很小,闹的时候就会被用手一下圈住鼻子和嘴巴,然后往他的爪子尖尖上套好这个戒指。

李知勋生日快乐——他对着跑上山坡的人喊,他背着吉他,皮肤在太阳下泛着金光。李知勋长得真白,听见权顺荣叫他,眼睛笑眯眯的,站在那里朝他挥手。

权顺荣好想变回原来小老虎的大小,这样可以像一只猫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李知勋把吉他放下来,“想听什么?”

权顺荣摇头,“不知道。你唱什么我都喜欢。”

“那我给你写首歌吧。”李知勋把手放到弦上,“喜欢什么?蝴蝶和肉饼...”

“还有老虎。”权顺荣也不辩解,就把头凑到他肩膀旁边嗅嗅,让他加上。李知勋身上总是有他喜欢的好闻味道。

 

“那就——一只老虎、两只眼睛,喜欢蝴蝶和肉饼—————把这句话唱个十遍好了。”李知勋嘿嘿一笑,“唱十遍,不就变成一首歌了?”

权顺荣撅了撅嘴,说那你唱。

李知勋就真的开始唱。一只老虎、两只眼睛,喜欢蝴蝶和肉饼。

一只老虎、两只眼睛,

喜欢蝴蝶和肉饼。

 

 

 

-

 

 

 

李知勋抱着猫离开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在雪夜回到家。走在路上的时候世界是一片茫茫的旷野,车灯被模糊成一个又一个的光斑,世界颠倒、重叠,他踩在雪上,走走停停。

总是不想往前走。

总感觉自己是唯一一个被困在过去的人。

 

时间是一张巨大的网,千疮百孔全是逃生出口,只有我,李知勋想,只有我还被扎在里面,照着网格一步步走,每一条线都走回到那个原点。已经过去这么长的时间。

已经过去这么长的时间。包里的猫醒了,翻了个身,撞出声音。

李知勋抬头看着漫天的雪。

 

权顺荣离开我的时间已经要比在我身边的时间还要长了。

只有这只猫能证明他真的存在过。证明他、证明我们所经过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虎斑猫是当初在李知勋后院里捡到的。

不过是权顺荣捡的。李知勋给他写了那首歌词像童谣的歌以后,他就一直唱、一直唱着跟着李知勋下山回家。

“你怕不怕老虎?”权顺荣跟在李知勋后面进门。

“不怕。”李知勋想,他该不会是觉得自己是老虎吧?反正也遇不到真的野兽。

权顺荣放心了。回到他家院子里,他好想在里面变成老虎打个滚,但是还不能变成老虎,就抓了抓鼻子,站在原地。

他鼻子动了动,闻到墙角有动物的味道,就一直往那里靠近、靠近、靠近...于是从墙根抱出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权顺荣原本都已经弓起背做好战斗准备,结果只是一只小猫咪。

 

他把虎斑猫拎起来,到客厅去,喊着,“知勋啊,知勋啊,你养猫了吗?”

是有点嫉妒的。李知勋家里有别的猫这件事情。

“没有啊。”李知勋疑惑地走出房间,看见权顺荣托着前爪把一只受了一点惊吓的虎斑猫抓起来,“那这是哪里来的。”权顺荣问。

“可能是天太冷了后院翻进来的。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李知勋在整理沙发上的衣服,转头一看,权顺荣和虎斑猫大眼瞪小眼,一人一猫歪着头盯着对方。

李知勋笑了,“喂。他叫什么名字?”

“就叫虎斑猫。”权顺荣才不想给它起名字,李知勋这里不能有第二只有名字的猫。

 

 

虽然一见到猫就生气,但是李知勋搞不明白,最喜欢来家里给虎斑猫带吃的的也是他,天冷了给他带小毛衣的也是他。权顺荣说,“毕竟是我捡到的。”

权顺荣总来。屋子里暖洋洋的,李知勋看着权顺荣蹲在地上,一边和猫碎碎念什么一边给他放吃的,仔细一听,在唱他给写的童谣。很安心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这一刻能永恒就好了。

他、权顺荣、虎斑猫,镇子上的一个小家。

有一回李知勋在厨房里做饭,他抱着虎斑猫在院子里睡着了。他原型的时候总是睡在草坪上的,所以他才无所谓呢。李知勋经过后院的小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他隐约看见一只大猫搂着一只小猫,打着呼噜睡得起起伏伏,不过揉了揉眼睛又退回厨房去。大概是权顺荣太像猫了。

 

 

权顺荣是从捡到猫不久之后开始缺席学校的课的。崔胜澈也会不在,不过一般不是整天,只是有几个下午常常没办法来,问也只说是家里的事情,不解释清楚。

李知勋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十几岁的人总觉得自己能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李知勋是很想当权顺荣的肩膀的。

权顺荣打马虎眼,“没有,没有。就是家里有点事情。”

李知勋背过身去。很小声的问他,“什么也不和我说,还怎么和我谈恋爱了?”

权顺荣有点惊讶,被直接的欢喜击中,但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只好把他的手从课桌下面牵过来。

 

 

李知勋还不知道他是老虎。人类是不知道他们群体的存在的。

不同于人类社群解决问题的方式,兽类是没有法律和道德的概念的——不然怎么叫兽呢?所以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原始。打架、打架和打架,那就是他们的战争。因为在狮虎群争地盘的世界里,他们大多时候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而真正打起来的话,血流的更多的那方应该心服口服地退后。

权顺荣是一定要参与这样的战争的,因为他是青壮年的老虎。

作为人,因为能变成老虎所以很特别;但作为老虎,他只是一只很普通的老虎,但在黑夜里有闪着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森林。

 

虎群只有在战备时期需要将青年老虎集结起来训练。

他们和隔壁的狮群已经和平共处很多年,甚至结为同盟,因为有需要齐心协力的目标出现。既然兽人存在,那么吸血鬼也是存在的。战争的理由永远很平常,都是为了地盘。当这段往事成为历史的时候,当后来的老虎在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他们流成河的血只会变成一行字,只会变成一句“那是有很多你的前辈付出生命的地方”。

不就一片森林吗?权顺荣问过。

他是不愿意战争的老虎。他有很多牵挂,比如李知勋,比如虎斑猫,比如学校的课程。他不想要上战场。

 

 

 

虽然带着一个秘密,但是一起好好地长大了。

权顺荣开车技术很好,所以知道李知勋不会开车的时候是主动要教他的。

镇子的边缘有一条笔直又平缓的路,道路两旁站着高高的树。权顺荣一手抓着手刹准备随时提起来,一边指挥李知勋打方向盘。

 

李知勋开得慢吞吞的,权顺荣就让他踩油门,“你快点!”

“你急什么!”李知勋吼回去,抓紧方向盘,“我这才刚学!”

权顺荣深呼吸,“踩油门,踩一下不就好了吗?”

李知勋一边踩油门一边打方向,把车子开得摇摇晃晃的,把自己都逗笑了。转头一看权顺荣也在笑,四只眼睛对上,李知勋都忘了看路。

 

李知勋踩了刹车。权顺荣也把手刹提起来,捧过他的脸。他看着他的嘴唇,李知勋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快点。”

“你急什么。”权顺荣又笑了,摸了摸他的脸颊。离得这么近,权顺荣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令人舒服的味道。他没有直接接吻,而是用鼻子轻轻地在李知勋的鼻子上蹭了蹭,李知勋把整张脸都皱起来,咯咯笑着缩了缩脖子,权顺荣才吻下去。

 

车前窗有落日的余晖洒进来,把正在接吻的两个人染成和天空一样的颜色。权顺荣太喜欢他的味道,猛兽的本能让他像要吃掉李知勋一样吻着他的嘴唇,却又小心翼翼地怕咬到他。过了很久,李知勋的手也缠住他的脖子,直到喘不过气才停下来。

权顺荣的眼睛不是金色,但亮晶晶的。李知勋有点懊恼地说,“没学会开车...”

权顺荣和他换了位置,一手牵着他,把车开回家。“没事。学会别的了。”又看李知勋的脸颊上有红晕升上来。

“那我们现在是在交往了吗?”李知勋又问他。

权顺荣以为只有他们老虎之间在打招呼的时候偶尔碰鼻子、碰嘴巴,才会有人在恋爱的时候不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在交往。李知勋怎么连这都要问!

权顺荣只好又把他的脸掰过来亲了一下。

 

 

 

秘密是在夏天被发现的。李知勋说要带虎斑猫去山坡上爬树才能更快地长大,权顺荣一边嘟囔着“都长这么大了还要长多大”,一边还是陪着去了。完全没有反省自己才是一只巨大的猫。

虎斑猫抓着树干在李知勋和权顺荣的注视下爬上树之后,害怕得躲在树叶和枝干丛里哆嗦不敢下来。任由李知勋怎么在下面敲、权顺荣怎么唱歌它都无动于衷地缩在上面。

 

李知勋只好说,“我上去把他抓下来。”

权顺荣怕他摔下来,于是问李知勋,“你会爬树吗?”

李知勋摇摇头。

“别一会儿猫没掉下来,你掉下来了。”权顺荣说,“你小心点。我在下面接着你和猫。”他还是有充分的能接住他他们俩的自信的。他怕自己一上树就变成原形了。

 

结果真的掉下来了。李知勋刚把虎斑猫抓到怀里,摇摇欲坠的枝就断了。想来那么脆弱的枝干也是承受不了一个人类的重量。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往下掉了。

 

权顺荣预想到的是他接住了李知勋,没预想到的是他是用原型接住的李知勋。

从树上掉下来就那么一霎那的事情,权顺荣要保证他不受伤,只能是变成毛茸茸的样子让他扑到自己身上。凶巴巴的老虎身上怎么也是软的,尖牙也不会朝李知勋露着。

李知勋从权顺荣身上下来,看见虎斑猫翻到权顺荣头上蹲着。它本来已经很熟悉权顺荣的味道,所以也不会被吓到,原型反而是它更熟悉的样子。一大一小两只猫,揣着手乖乖地趴着,等李知勋审视的目光落下来。

 

 

李知勋还是吓到了的,他往后先退了好几步,指着他的鼻子,“你...”

权顺荣把头放在揣着的爪子上,很小地应了一声。

“所以你问我怕不怕老虎,就是因为这个?”李知勋觉得很荒谬。再怎么觉得权顺荣像猫,也不能直接在他面前就变成一只老虎了呀?这不符合逻辑的。

李知勋的大脑经过了短暂的当机,“所以,你,你,你喜欢蝴蝶也是因为你是老虎、吃得多也是因为你是老虎?”

权顺荣耳朵耷拉下来,摇着尾巴,点了点头。

李知勋慢慢地走近他一点,“你不会咬我的吧?”

权顺荣还没来得及摇头,虎斑猫在他头顶上耀武扬威地踩来踩去,权顺荣也不生气,就抬头看看,又趴回去。

李知勋不知道一下哪里来的胆子,冲下坡,到老虎面前,用手指拍他的脸,“所以你一直骗我!”他又拍了一下,老虎的毛没有猫毛要软和,挺扎人的,李知勋就更生气了。他乱揉一通权顺荣脸上的毛,“我还给你写歌!结果是真的老虎...”

还是害怕的。他一下在权顺荣面前瘫软了坐下来。

 

权顺荣伸出虎爪把他搂进来,原形比人形的时候还热,李知勋把他的大头撇开,“热死了,大夏天的。”

权顺荣翻了个身,露出他的肚皮,拉着李知勋的手放到上面。

李知勋一边摸一边说,“我可没原谅你。”

 

 

“那崔胜澈也是老虎?”走回家的时候权顺荣抱着猫跟在后面,给李知勋解答他的问题。最大的秘密知道了,一下问题也就都呼之欲出了。

“他是狮子。”进了家门,权顺荣把猫放下,贴到李知勋后背抱住他,“你少跟他玩,一身狮子味道难闻。”

李知勋作势要把他甩开,“你看看我现在一身全是你的毛。”

“明明是虎斑猫的。”

“你还委屈上了?”

 

 

 

-

 

 

 

李知勋没有细数他有几年没回过镇子了。六年或是七年,现在在的地方很远。

他那时算是逃离的吗?不,不算的。

要从害怕的东西那里离开才能算是逃跑。一部分的他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机舱的灯关了,夜间航班飞行,只剩头顶的读书灯亮着。李知勋就在那一点亮光里转着自己的戒指。蓝色的蝴蝶仿佛长在手上,把他的手当成花。从没离开过。

他该早点回去的。李知勋想,就把权顺荣一个人留在山坡上那么多年,他该多孤单啊。

但是再早两年,他能和解吗。他能和突然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人和解吗。

 

残忍的权顺荣、抛下他一个人的权顺荣、不守约定的权顺荣。

说好了我去去就回,却再也没回来的权顺荣。

 

 

李知勋那时倚靠在沙发上,让权顺荣的尾巴肆无忌惮地拍着他的大腿,一手拿着零食,闭着眼睛,问他,“你总是缺课是去做什么。”

“家里的事情。”权顺荣顿了一会儿,“去训练。如果有紧急情况的话,我们是要上战场的士兵。不过不太会有,已经安静很多年了。你放心。”

 

李知勋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抬头看他,被权顺荣用手抚平抬头纹,“不能不去吗?”

“不能。”权顺荣说,“我其实有时候希望我是一只能被你放在口袋里的小仓鼠。这样就你不用担心我了。”

“仓鼠也能唱我写的歌吗?一只老虎、两只眼睛。”

“喜欢蝴蝶和肉饼。”权顺荣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可以的。当然可以的。”

 

“那你会死吗?”李知勋问。

“不会的。”

“真的,真的不会死吗?”

权顺荣摸他的头发,“真的。就是打一架就回来了。”

 

 

做下了这样的承诺,最后也没能活着回来。

李知勋无法遗忘的那个晴朗的午后,权顺荣下了第二节课,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口,拽着书包带子,吊儿郎当的,“我去去就回。”

“你又去训练去啊?崔胜澈也去吗?”

李知勋被他蹭耳朵蹭得脸红彤彤的,都交往好久,还是这样,被他靠近就心跳加速。

太阳光很好,穿过玻璃,经过权顺荣恋恋不舍牵着的李知勋的手指间。

“嗯。明天见。”

 

 

 

没有明天。

 

消息是崔胜澈带回来的。他们兽人战斗是很有原则的——流血、流汗,谁赢了算谁的。但是其他异人不尽然,他们有自己的战斗手段,强烈、邪恶而无法抗拒。

他们是从来不遵守所谓的丛林法则的,或者对他们来说,身体搏斗是太弱的战斗方式了。

这是自然的规律。赤手空拳的搏斗,最后的结果就像被轻飘飘投下一张二向箔的宇宙,输的一败涂地。是海妖的声音把整场战争终结。

听见海妖的歌声,正在丛林里浴血奋战的所有老虎和吸血鬼都向着悬崖边上走——海妖的声音耳朵里听起来是你最眷恋的,是摇篮曲、是爱人的低喃、是用那样的声音在召唤着一只又一只的异人跳下悬崖。

海妖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像一阵春风吹过,树林里却不剩一条生命。

打头阵的老虎全都一只一只跳下去,吸血鬼也全军覆没,在下悬崖之前就被困在太阳光里变成尘埃。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塞住耳朵,而是谁会在听到那样温柔的声音时塞住耳朵呢?

 

吸血鬼甚至是海妖的同盟,他们也没有手下留情。在天上盘旋着俯瞰的鹰的眼睛里,多么壮观啊,上一秒还在撕咬、翻滚,把毛皮和血肉扯得模糊的两个族群,安静下来,眼神空洞起来,一往无前地向前走。

 

走到树林的尽头,走到山崖边上,然后坠落。

坠落以前,他们在想什么呢?耳朵里还是爱人的歌声吗?

 

 

崔胜澈是在山坡下面和人撕咬起来的,被咬断了一只腿,所以在听到海妖歌声的时候他拖着残破的身子要爬上山坡却没有力气了,躺在那里只是流泪,却没想到救了自己一命。

歌声渐停,山谷里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雾气,崔胜澈醒过来,身边只剩下其他死的死、伤的伤的老虎和狮子没有走到悬崖边上。

 

触目惊心的同类尸体,被打败、被轻视的生命。

崔胜澈挣扎着起来,却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变回人形。他前肢的膝盖跪在地上,回头看自己被咬断的手掌,疼痛,但眼前的景象要让他更疼。

 

权顺荣在哪里——他最先担心的是他的老虎朋友。只有他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同龄的、在战场上勇往无前的。权顺荣在哪里,他拖着这样的腿一直想要往上爬,从山坡上滚落了好几次。平常蹦蹦跳跳能轻易跃上的山坡,他滚下来撞到树一次又一次,都没能再往上。

他靠在山坡上那棵大树下被找到。带回家经过医治之后,他可以勉勉强强变成人,不过维持不了太久。那已经是将近一周之后的事情,而李知勋的电话已经打进来几百通。

 

 

崔胜澈看着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坐在轮椅上,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没能阻挡眼泪一下涌出来。

知勋啊。

和权顺荣相爱的人类还不知道吧。给顺荣的电话永远也不会再接通了。给自己打那几百通电话的时候他该有多绝望,他也猜到了吗?

 

 

他在电话铃响到快要断气的时候接起来。

“崔胜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们都没来上学?为什么我也联系不上权顺荣?你们到底怎么样了?”李知勋听起来很着急,恨不得从电话那头穿出来。

崔胜澈的嘴唇很干,黏在一起,半天没办法发出声音。

 

“崔胜澈你在听吗?你还好吗?受伤了吗?”

“知勋啊。”

 

李知勋也沉默。在彼此都沉默的五秒钟里,李知勋是否有在祈祷崔胜澈不要开口告诉他那件事,是否有在虔诚地、用自己的生命去祈祷,他要说的不是那一句话。

 

“顺荣他不会再回来了。”

一句带着血的话。一句刀,把李知勋划开。把他整个人划得支离破碎。

 

 

李知勋去森林了。

传说中全部是猛兽的森林,李知勋就那样小小一个人类,什么装备也没有带,就那样跑进森林。崔胜澈是隔了很远就闻到熟悉的味道的,拄着拐杖也要出来朝味道的方向走。森林刚从硝烟里恢复,多少家庭阴霾密布,他形单影只地出现是很危险的,因为不知道哪里会发狂的野兽。

崔胜澈一边向他走近,一边又一点向前走的力气也没有。

李知勋身上是权顺荣的味道,所以他才会那么熟悉,所以他才会一闻到就奔出房子。很着急地走了出门以后意识到,不是权顺荣。是正在等待权顺荣的满身权顺荣气味的他的爱人。

又一次被留下一个人的李知勋。

 

李知勋走到完全没有灯的地方的时候,崔胜澈才从旁边一瘸一拐地出来,喊他名字,“知勋,知勋,你要去哪里,李知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要去找权顺荣。”李知勋黑眼圈重得要掉到地上,头发很凌乱,胡子也长出来了,眼睛肿得像长了麦粒肿,“他不是很厉害的老虎吗?他不会死的。”

 

“你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有很多野兽,不是都像他一样善良的。”崔胜澈拦住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很苍白,“知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听我的话。”

李知勋看着崔胜澈,月光洒在泥泞的地上,把前面的路照亮。其实前面根本没有路,全是黑黢黢的森林和猛兽的脚印,泥土上都是干了的血液,李知勋闻着腥味一路走上来,不知道害怕,一直走到了这里。

 

“他跟我约好了他不会死的。”李知勋想拨开崔胜澈。但看着他受伤的样子和已经写满悲伤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了。“他没死对不对?”

崔胜澈任由李知勋摇着他的肩膀,“我那么大一只老虎怎么会不见呢?他那么大一只,”李知勋哽咽,不停地用手比划着权顺荣变成老虎的时候的体型,“你看他那么大一只,那么大一只呢,我的老虎,我那么大的老虎怎么会不见呢?”

 

崔胜澈没有动,李知勋先跪到地上。他把头顶着地上的土,“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在哪里。你让开。”

“李知勋。我跟你说过他不会回来了,他不是被人咬死的,他是跳崖死的。海妖的歌声是我们没法抵抗的,就只能那样朝前走。”崔胜澈指着悬崖的那边,语气很激动,“他从那里跳下去的。不会再上来了,不会再上来了!”

“海妖?海妖唱歌什么声音?”李知勋红着眼睛问他。

 

“最爱的人的声音。他死之前最后听到的是你在对他唱歌,所以很幸福。他回不来了,知勋。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你也会死的。”

“堵住耳朵也不行吗?”李知勋整个人突然没了力气。

“顺荣听到你的声音的话,会堵住耳朵吗。”

 

 

李知勋在风很透的清晨一边摔一边走着回了家,进房子没有多久,又抱着吉他出来。

崔胜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没有回家,隔着很远,在树林边上看。

李知勋走回山坡上,走得很慢很慢,他走到树旁边坐下来,把吉他放到身前。

 

“一只老虎、

两只眼睛。”

 

 

他的鼻腔里像是有一团怎么点也点不燃的的纸,烧红了堵住一样的痛,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他把手重新放到吉他上,闭着眼睛让眼泪流下来,又唱了一遍,“一只老虎、两只眼睛。”

“喜欢蝴蝶和肉饼。”

 

 

原来旋律是欢快的,李知勋只唱了一遍,就没办法再往下继续了。树也听见他的悲伤,在葱茏的枝干中落下一片上个秋天坚持下来的叶子。落叶是树的一部分,是死亡的树,手上的吉他是树的尸体。一切都失去生机,一切都和死亡有关。

 

崔胜澈看见李知勋站起来,把琴头抓在手上,然后猛地往树干上一砸。

砸了一下、两下,十下。

又疯了似的往草地上砸,断掉的弦全部都崩开,破碎的木头面板互相撞击着发出响声,掉在草地上,插在泥土里。

死了的树变成吉他,死了的吉他被葬在山坡上。

死了的吉他是老虎未被寻找到的尸体,是李知勋思念的具象,是一座坟墓。

 

 

权顺荣是因为听到我的声音才死的,李知勋觉得,他是听到我的声音才跳下去的。

崔胜澈看到李知勋砸吉他,彻底被击溃,甩开轮椅变回奄奄一息的狮子,躺在森林边上呜咽。

天又亮了,权顺荣怎么没有下一个天亮了呢。李知勋趴在草地上拥抱这片土地,欢笑声像是能穿过时光从青草的味道里钻过来一样,他趴在山坡上睡着了。

 

 

 

李知勋其实没有觉得自己非要活下去了。

崔胜澈说你再往前走就真的会死了,但现在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他砸吉他的时候太过用力,指甲裂开了,里面不断地流着血,却流不出来,也无法止住。

他的心也如此,浑身每一根神经都连接着的疼痛,血却流不出来,也无法止住。

 

李知勋说他只是想去看看权顺荣跳下去的那个悬崖。所以他戴上了蓝色蝴蝶的戒指,又一次踏进了森林,这次要走到森林的边上。他知道那是掉下去就不可能再上来的悬崖。

走到了就跳下去吧。和权顺荣死在同一个地方。

 

已经有橡皮擦在擦除他的世界,每画过去一次,每被强调权顺荣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一次,他的世界就丢掉一部分。他也丢掉一部分。他的一部分已经在悬崖下面了,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走了很久,这次崔胜澈没出来拦着他。

踩着血迹斑斑的小道,他在地上仔细地端详着爪印,试图要找到权顺荣的印记。都叠在一起,那些逝去的老虎的生命全都叠在一起,李知勋分辨不出来。

你们老虎,怎么不守承诺呢?说好了去去就回来的。说好了明天见的。

 

 

快到悬崖边的时候,高大茂密的树被扯出一个口,微光如同以往一样洒进来、照耀着,像不谙世事的单纯的孩子,永远在期待新的明天。

李知勋知道他到了。

站在悬崖边上能看见河流经过。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风刮得他的脸被剜伤,他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往下看,真的好高啊,接近地面的时候会失去知觉吗?顺荣会很痛吗,在往下跳的时候?

他眯起眼睛,水的咸味被风卷上来,卷进鼻子里。张开双手——如果风吹来,就这样把我带下去吧。

 

 

 

脚腕却传来一阵痛意,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低头,是虎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悄声无息地在后头一路跟着走上来,又或许是李知勋太全神贯注地往前,没有注意到猫。他还有一只猫,他和权顺荣的猫。

他蹲下来,把虎斑猫从他的裤脚上扯下来,然后把他抱起来。风吹得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他和虎斑猫说,“你怎么和他一样的。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虎斑猫钻到他的怀里,揣着手,把他的胸口都烘暖,然后自顾自地睡了起来。

李知勋感受着手上的重量,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

又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猫在怀里打着呼噜。

 

 

 

-

 

 

 

他带着猫到了很远的地方去。那座房子又变回空空荡荡的模样,后院又长满杂草,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没留下什么照片,李知勋深夜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除了身旁熟睡的猫,抓不住任何权顺荣存在过的证据。连高中毕业照也没有,因为权顺荣在那以前就消失了。

一起度过十八岁的生日,许下心愿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到老虎变成老老虎,最后连十九岁也没有熬完。时间是一双把颜料抹匀的手,把一切都融进墙壁里,李知勋回忆起崔胜澈时,会问自己,是否真的也有那一只狮子存在。还是只是为了记忆中的老虎更立体,而给他编纂出的朋友。

 

再想要记住他也是打不败遗忘的速度的,更何况人总是更希望伤口能结痂、掉疤之后继续走下去。记忆里的那个山谷似乎已经不是吞掉他爱人的地方了,是一幅画上的森林,有宽阔的山坡,远处有悬崖,眺望能看到海,阳光很好的时候叶子的脉络都被照得很清晰。

是那样吗,李知勋常常问自己,不是那样的吧,那是个可怕的地方,那是你失去权顺荣的地方。

权顺荣这个名字也逐渐变得模糊。两年、四年、六年。他逐渐也分不清楚。

 

他想他该回去看看了,在那些切肤的痛楚因为自我保护变成情节跌宕的小说以前,在他彻底说服自己过去的所有美好都是梦里的回忆以前,他要去看山坡上那个坟墓。

那个把那么大一只老虎关在很小很小的一个吉他里的坟墓。

 

权顺荣今晚睡在哪里,睡得怎么样?他又变成老虎了吗?还是如他所愿,在下一世成为了一只能被装在口袋里的小仓鼠,也会有人给他做专门的歌曲,在他身边摆上老虎的玩偶,让他在上面跳来跳去?

 

 

李知勋下飞机的时候,是自己开车回到的镇上。

他开车还是慢吞吞的,也没有人要监督着他开得快一点,就算被后面的车按喇叭他也还是慢吞吞的,稳稳当当的。

比起以前权顺荣的那辆皮卡,新车要轻便又好开多了。车上装了蓝牙,也装了倒车辅助的工具,科技这几年发展得太快,镇子里面不知道是否还是一样的景象。

 

权顺荣应该跟不上现在的脚步了吧?李知勋想,他那么笨,研究手机要研究很久才能会。一脚踩下油门的时候,好像有一道关于过去的卷帘门缓缓往上升起,开进一个不真实的回忆的世界。那些关于过去的爱全部变成泡泡涌上来,挤在车里,黏在车前,李知勋的视野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模糊,于是只能开得更慢。葳蕤的树像是没经过时间一样假装严肃地站在那里,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会闹起来。

 

或许是只有这个镇子把时间暂停了吗,李知勋想。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一下涌上来了,所有以为被忘记的痛,所有痊愈的伤疤,都一下被重置,被生锈的琴弦又割伤,变成暴露在风口下的脆弱的血肉。

 

 

回到家以后他试着拨打了崔胜澈家的电话。现在谁还在用固定电话,他并没有抱着对面会接通的心里按下了原来的号码。

是要在那几天里打过多少次才能把这串数字记得这么清楚。

噪音在电话里下了一阵雨,他把听筒拿远,在快要扣上听筒以前,电话接通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喂?”

 

多半也不是崔胜澈再在用以前的号码了。

“知勋?”

李知勋沉默了很久。他坐在沙发上,身边的景色却在时空里飞快的倒退,到他晕眩,才又被崔胜澈的声音拉回现实。

“你回来了啊。”他声音低了很多。

 

“嗯。过得还好吗?身体怎么样了?”李知勋又是抛出问句。

“还不赖。”

崔胜澈的身体恢复了很久才勉强变成原来的样子,被咬断的脚掌也没能再恢复到原来矫健的样子,成为了一只瘸腿狮子。瘸腿狮子也好,好歹是活着的狮子。

海妖没有再回来,想必也是不在乎其他族群的死伤,只是看着因为他们的歌声坠落的生命而感到兴奋。森林还是原样,逝去的守护者再也回不来了。

崔胜澈和李知勋见了一面,很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权顺荣。这更让李知勋难过,仿佛这世界上最后只有他记得那只老虎存在过。

 

还是李知勋先开的口,“顺荣他...”

却一下不知道怎么样发问。原来他心里还一直默认权顺荣只是失踪了么?只是抛下他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回到镇子里了,他还是带着这种想法的么?

“我每年都带着他喜欢的零食去那个山崖上坐着。你没来也挺好,那里很危险。”

崔胜澈不知道李知勋差一点,就从那里也跳下去了。

 

“我在那跟他说话。跟他说很多烦恼,说二十岁的人会经历的、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六岁。每年我都去,跟他说那些和别人说不了的话。我知道他都听着呢。”

李知勋垂下眼睛。

 

“我知道你自责。”崔胜澈说,“我看见你砸吉他了。他不是因为你才走的。”

“我知道。”李知勋又沉默。

“其实我那时候不该跟你说他最后听见的是你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我想着如果你能知道他到最后都很爱你,心里会好过一点。”崔胜澈说。

“那么久了。从我搬来这里到再回来,已经十年了。”李知勋摆弄着手指,指甲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很多年,看不出痕迹。

“或许你一开始就不该搬来。”崔胜澈说,“就不会遇到奇怪的我们。不会失去。你知道吗,上战场以前的野兽都有要赴死的觉悟的。”

“权顺荣跟我说只是打一架,不会死的。”李知勋很快地接上话。原来每一个字他都还记得啊,他说过的话,怎么能是梦到的呢?

 

“他骗你的。你就想成是他骗你的吧,把他当成骗子,然后不要再在意他了。这样你心里会好过一点,我就是这样埋怨着他过的这六年的,恨他什么也不说的把我丢下。”

“那你呢?”李知勋问,“你的人生就永远在这片森林里,困在这个镇子上了吗?”

崔胜澈笑笑,“断了腿的狮子能走多远呢。”

 

 

 

李知勋回到家里,没去院子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通向后院的路,厨房的灯亮着,他在凝视一团被冻结的时间。

有影子从那里闪过,李知勋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看清。在知道权顺荣是老虎以前才常常看错的。他想,要是闪过的影子是他该多好啊。

 

时间的冰在脑子里慢慢融化,变成水,从眼睛里流淌下来。

 

李知勋平躺在客厅里,仿佛有一只长长的尾巴,黑黄相间,卷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肚子。有走路没声音的老虎大声地踏步上楼,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用爪子咚咚咚地在楼梯上敲出响声。猫和老虎在对着嘶吼,李知勋看见自己拿着铲子从厨房出来,一只手拎着猫,拿铲子指着老虎,“吵死了!都闭嘴!”还有接吻时会闭上金色眼睛的,身体暖烘烘的权顺荣,改不过大猫的习惯,揣着手趴在地上,惹李知勋生气了以后低下头去看,被李知勋一手拍开。

多希望是梦啊,他在梦里经常踩空掉下悬崖,他不怕的,他可以替权顺荣跳下去。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候不好,镇上总是阴天,山坡上的草也不再如同以往一般青翠,李知勋再次踏上的时候只剩下有些泛黄的一片。

下雨了,很赶巧的,在他正爬着坡的时候雨落下来。

他滑了一跤,膝盖磕破皮,没怎么在意,卷起裤子吹了吹,又继续往上爬。那棵树还是站在那里,长得更高了,却没什么叶子。现在的枝干看起来很强壮,猫没法藏在里面,他要是爬上去,也不会再从上面掉下来。

李知勋挽了挽袖子,开始爬树。

 

怎么样也不是当年身手矫健的小孩了,一只脚踩到树干上,滑了好几次,也只往上攀了几步。他一遍一遍滑下来,又往上,先跳起来抓着高一点的树干再顺着往上爬。回头看地上,树皮都被他蹬下来好几片。

他爬到三叉形的分叉上短暂地蹲下,通过稀疏的叶子,眺望远方,能看见地平线把世界切割成两个色块,在视野里是没有色彩的茫茫一片。

他往上再爬,想要看到更高的地方,伸出脚踩了踩,树枝,晃得很厉害。

他当时是怎么抱着猫从这里掉下去的?

 

 

如果他再掉下去一次,李知勋匍匐着往前移动了一点,再掉下去一次的话,会不会有一只老虎不管不顾地,因为怕他摔到地上,扑上去接住他,做他的垫子。他想得出神,树枝嘎吱一声才把他拉回现实,他后退一步,又坐回树干中间。

他闭上眼睛,好想掉下去试试。——但是家里的猫还在等他。在遥远的城市,猫还在家里等他。

他跳下树,靠在树干上坐下。

“一只老虎、两只眼睛。”他唱起来,“喜欢蝴蝶和肉饼。”

幼稚的歌词,还只有一句,早知道认真地给他写首歌了。他砸了吉他之后就没有再弹过了,也没唱过歌。

雨停了,太阳很快把阴霾挤下去,在蓝色蝴蝶戒指上跳跃。

 

 

 

李知勋抬起头来,前面的森林里有影子很快速地奔跑而过。

李知勋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一只老虎。他总是揉眼睛,但这次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那就是一只老虎。

花纹、大小和速度都和他那么像,连躲猫猫的技术都和他差得一模一样。是不是他又怎么样?万一是他呢?

 

他已经死了。李知勋跑了一会,慢慢停下来。你不要再想了,那不会是他的。

 

那哪怕再让我看一眼和他长得像的老虎也好,他又加速跑起来,就让我再看一眼。

或者是心里抱着侥幸吧?是因为一直相信他是一只运气很好的老虎,是因为一直相信他是会守承诺的,相信他不是骗子,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像个傻子一样。是吗?是因为总觉得他还活着,才会把那一切想成是梦的。

 

李知勋在森林的入口停下来。

腿忽然软了,他要踏进森林以前,骨头好像突然全部变成海绵,他一下跪在地上。

“权顺荣,你听得见吗?”声音带着哭腔,他喊得很大声,一边往里走,“权顺荣——你听见了吗——”

 

 

一瞬间有一只老虎扑上来,用爪子把李知勋整个人捞进怀里,护着他往山坡下面滚,滚到树的旁边刹了车停下来。老虎甩了甩头,咬了一口空气,变回人形,“李知勋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不能进森林了吗?不是每一只老虎都跟我一样不会咬人的,你怎么不听我的话?要是被咬死了怎么办?”

权顺荣看起来很生气。

 

李知勋看着他,权顺荣怎么还是没长大似的?头发乱糟糟的,怎么还是十八岁的样子?

他笑了,我怎么想他想成这样了。

李知勋闭上眼睛,再睁开的话,权顺荣又会不见的。这几年已经有多少次了,闭上眼睛再睁开,对着他笑的权顺荣就抓不住了。

 

 

他还没睁开眼睛,“你怎么不听我说话?你知道你一个人类进森林有多危险吗?”

李知勋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眶里已经全浸满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用手抹掉,“权顺荣?”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你...”

 

权顺荣把他抱紧。

李知勋一下头晕目眩,整个人要往后倒,权顺荣赶紧接住他,拍拍他的脸。他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去哪里了?”

“你还活着?你没死?我在做梦吗?”

李知勋觉得自己大脑过载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嘴唇已经被权顺荣堵上。无数次想过干脆放弃时脑中浮现的温度和香味,权顺荣吻住身前的人,是为了能见到李知勋的明天才一直硬撑着活到今天的。

他以为李知勋不会再回来了。

权顺荣完全恢复、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先去了李知勋的房子。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在告知他,李知勋已经离开很久了。过去几年了?从他掉下山崖的时候开始算起,有六年了吧?已经成年了的李知勋现在在什么地方,是否还健康地生活着,他很好奇。

他不是死而复生的人,他是在摔成一滩老虎骨架之后,靠着脑子里回荡的李知勋的歌声苟延残喘才撑下来的一条千疮百孔的生命。

 

 

李知勋流着泪把他推开,像以前刚知道他是老虎的时候愤怒地扇他的脸一样,用手掌按他的鼻子,力气不大,但是连着拍了好几下。

权顺荣无奈地笑着,站在那里任他确认自己的存在。

 

“你活着?你活着,你骗我?”李知勋哽咽,“你不是和我约好了明天见吗?你现在出现算什么?六年里,我是唯一一个真的以为你死了所以等着你的傻子是吗?”

 

李知勋听起来非常生气,话也说不清楚,权顺荣又赶紧把他抱住,顺了顺他的背,让他不要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是的,知勋,不是的。我没有骗你。”

“崔胜澈也不知道吗?你去见过他了吗?”李知勋一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怕一不小心他又不见了,一边骂他,“你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权顺荣是没有办法抵抗海妖的歌声的。

他跟着那个声音一步一步往悬崖边上走,最后从悬崖落下。是该说他比别的老虎多了一点运气吗?他不是从李知勋看到过的那个光滑的岩壁那里掉下去的,他从另一个方向的峭壁坠落,刚好在半空中撞到一枝从岩石里伸出来的植物枝干,虽然撞击力度几乎要将他的身体从中间折断,但同时经过了缓冲,他和枝干一起又掉到地上。

落地的时候,过去的生命变成短暂闪过的画展,和崔胜澈一起踩的水坑、从后院抱起的虎斑猫、李知勋搬来那天,坐在他的位置上,被他吓到那一下睁大的眼睛。

 

他不能死。

他和李知勋说好不会死的。他躺在那里,躺在一片老虎和吸血鬼的尸体里,头也转不了,一呼吸就有血腥味从喉咙里涌上来。他不能死的,他不能死,他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毛流下来。原来变回原形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吗?

在他作为人和作为老虎的两种意识慢慢剥离,都渐渐模糊以前,有船从这个山谷下的流域经过。多少老虎曝尸荒野,从船上远远看也触目惊心。船停靠在峡湾,人类怎么会怜悯野兽呢?

就像人类会爱上野兽一样,权顺荣又一次遇到了心软的人类,在一片毫无生气的老虎尸体中,有人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

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看见他眼角的泪水。没有人性的老虎,怎么会流泪呢?

 

 

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又好几个昼夜没有任何营养供给,经过几个月的救治,权顺荣才勉勉强强恢复意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了人类的欢呼。

他是因为人类的爱才活下来的老虎。

 

是没有神药的,就拿草药捣碎了给他喝,熬成浆浸了棉布敷在他的伤口上,等他慢慢恢复。从睁开眼睛,到能移动爪子,到能抬起头,再到能发出声音。他在教堂的后院里躺了三年,才能勉勉强强地用四只脚站起来。他们把他当成一只大猫和他玩,他把生机带到教堂里,教堂把生机带回给他。

重新学走路,重新感受脚掌触碰土地,感受四季在他身上流过。他还能变成人的样子吗?

他像回到童年,连怎么改变形态都从头来过,重新学起;不能让教堂的人类知道他能变成人,就在半夜静悄悄的练。练习的速度很慢,等他能稳定地在两种形态当中自然切换,又过去了快三年。

重新出生了一次一样。

变成人时,会偷偷靠在教堂的墙根上唱李知勋的歌。他守约了,他没死。你在哪里呀?

 

离开以前,他变成人形,去教堂的告解室忏悔。

亲爱的主啊,请原谅我隐藏了巨大的秘密在这里生活了多年,请原谅我擅自到来,又擅自决定离去。亲爱的人类,亲爱的人类,感谢你。请主一直保佑这里,保佑拯救我生命的所有人。就算我在远方,也会一直守护着这里,我会再回来的。

神父对他说,孩子,我原谅你。

顺荣啊。我们不后悔救下你。

是真的有神明的吗?

 

 

回到镇子里以后,认识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李知勋的家里空空荡荡,盖满灰尘,原来可以打滚的后院上,杂草快长得和墙一样高。他的爪子在地上留下几个脚印,他赶紧抹开。

抹开以后又呆呆地站在那里想,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来了。怕什么被他发现呢?

原来已经被世界忘记了。权顺荣没能在原来的森林里找到熟悉的狮子,回到学校去,也不再有认得他的老师。他借来毕业纪念册翻读,他、李知勋、崔胜澈,找不到任何一个人的照片和名字。

他在电子屏幕里的世界迷路了,只好又退回森林里去,成天用老虎的形态站着、睡着,到悬崖边上去吹风。

他用人形带着自己原来的钱回了教堂。那些钱不多,经过六年也不值钱了,他变卖以后捐给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权顺荣在沙发上抱着李知勋。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李知勋说。手里紧紧地捏着权顺荣的手指,生怕一睡着、一睁眼,他又不见了。

 

失而复得以后,占大头的情绪并不是喜悦,而是对再一次失去的不安和担忧,害怕再成为握不住的手。

 

 

“我站在森林里,闻到你的味道,我就出来了。我不确定那是你,但那个味道我是不会认错的,所以我就出来了。”权顺荣说。

“你的躲猫猫技术还是一样差。”李知勋搂着他的腰,“一点都藏不好。”

权顺荣用手掌覆盖他的眼睛,因为哭得太久所以热乎乎的,“你忘记我了吗?”

“连睡着的时候,都没有一次忘记过你。好累啊,早知道忘记你了。”

 

权顺荣不说话,用鼻子去蹭他的鼻子,慢慢地、鼻尖对鼻尖,又去蹭他的脸颊。

“如果我没回来呢?”李知勋问。李知勋总是对老虎有很多问题。“你就不去找我了吗?”

“世界那么大。”权顺荣话说一半。

“那你就这样骗我到我自己发现为止吗?”

 

“我是说,世界那么大,我慢慢找,总能找到你的。虽然我很笨,但我一定能找到的。我可以隔着很远很远,就闻到你的味道。”权顺荣说。

“跟我回家吧,权顺荣。跟我回家。”

 

 

 

-

 

 

 

和崔胜澈见过面以后,权顺荣跟着李知勋回到了他的城市。李知勋看着他们两个撕咬扑在一起在山坡上打滚,抱着胸站在旁边,说了一声,“看蝴蝶。”

两只大猫一下停下来,趴好盯着李知勋看。

权顺荣吼了一声,像是在问他,“哪里?”

 

李知勋用大拇指钩在一起,做出一个手掌蝴蝶,扑闪扑闪着飞出去。权顺荣冲过去拱他,他摔倒在两只大猫的肚皮之间,被暖炉围起来,蹭了他一衣服的口水和毛。

 

权顺荣第一次坐飞机,起飞的时候紧张得抓住李知勋的手,抓到一个铁圈,在手心里摸了摸,问他这是什么!结果抬起来是蝴蝶戒指。

“还戴着?”

李知勋转了转被他捏得很痛的手腕,“嗯。想你的时候就摸一下戒指。”

因为太紧张抓着李知勋的手坐完全程,整个手心都是汗也不知道要放开。

 

 

进家门以后,李知勋去把行李放下,“这个房子很小,没有院子,没有地方给你变成老虎打滚了。你要是想变回去,我们就去市郊的森林里,那里的位置应该够...”

他一边说话一边转过身。

 

权顺荣虽然是人形,但是像老虎一样蹲在玄关的地上,和虎斑猫对着靠的很近,互相拱着鼻子。虽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虎斑猫却摇着尾巴,一边闻着权顺荣的鼻子,然后贴上去。它的鼻子凉凉的,权顺荣说。连这只猫都老了。

李知勋说不出话,站在那里只是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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